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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 過盡千帆皆不是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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婉初這場病來得很急。金令儀一直沒回宿舍,她在宿舍躺了一整天,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。在幹燥和渴望裏跋涉,昏昏沈沈的仿佛一直在往前走。明明累得虛脫,可那腳步怎麽都停不下來。直到恍惚間又回到小時候生活過的家。

一切都是記憶裏的模樣,她一步一步往宅子深處走去。看見大堂的主座上,母親正滿面怒容。地上跪著一個少女,她身邊站著一個少年。

是素瑾姐弟倆。婉初這時候才突然得了力氣,原來這一場長途跋涉就是為了回到這裏,把一切的悲劇阻斷在此處。

婉初急匆匆地跑過去,拉住母親的袖子,想求她網開一面,留他們在府裏。可是張著嘴,怎麽都說不出來話。

她急得直掉眼淚,可仿佛沒有人看見她。她眼睜睜看著素瑾姐弟倆走出王府,她只能在後頭一直追一直追。等他們走到了東門外,她好不容易叫出了他的名字:“劭巖,劭巖,別走!”

婉初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往後的悲劇,就是從這裏開始的。她怕,怕極了。如果母親肯多一點寬容,她以後怎麽會那麽苦?她想讓一切從這裏停止,只要他們不走,一切都會不一樣的。

拉著素瑾手的少年緩緩轉過頭,模樣是劭巖的樣子,婉初卻是清清楚楚知道,那是長大後的圓子。那孩子冷冷地對著她,一聲不吭,就那樣冷冰冰地望著她。

那目光冷得如屋檐下垂著的冰淩,直直地插進她心頭。明明該是血流如註,可瞬間又被冰凍住,在她心頭開出一大朵猩紅又妖艷的花。

那孩子嘴角掀起一個厭惡的輕笑,輕輕地拋了一句:“我恨你。”然後轉過身,拉著素瑾越走越遠。

婉初只覺得疼得喘不上氣,眼淚不住地往外翻湧。可一整天滴水未進,眼淚都幹澀得湧不出來,封堵在胸前、鼻腔,又酸又澀又漲。

榮逸澤把她攬起來,看她緊緊鎖著眉頭,聽到她夢裏不安的呢喃,是被噩夢魘住的模樣,於是輕輕叫她的名字:“婉初,喝點水。”

她的頭枕在他肩上,榮逸澤一手攬著她,一手將水杯遞在她唇前。水還沒入口,卻分明聽見她叫著“劭巖”的名字。手下一滯,好像是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,硬生生跌出十多丈遠,再站起來,腦子有些眩暈。

她病中怎麽叫起代齊的名字?難道這些日子的分別,足以叫人替代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了嗎?還是真如同他自己從前所懼怕的那樣,再深的感情總抵不過女人同骨肉的情分?

為了孩子,女人自然容易對著孩子的父親發生愛屋及烏的感情。更何況,她對他姐弟倆帶著一份虧欠的心思。代齊又是那樣的一個人物,相處久了,女人怕都是難免會動心……

他心底惻然,等那酸澀將將過去,還是將水杯放在她唇邊,給她餵了幾口水。

下午從傅家出來,就直直地來找她。他心中卸了重擔,一身輕松,興沖沖地過來,卻發現她正發著高燒。叫了醫生給她打了退燒針,他就一直守著。

他在心裏排演著各種各樣的話,現在都像青石板裏盤著的含羞草,一碰就卷了回去。越是碰觸,越是卷曲藏匿得厲害。最後只剩一點雲淡風輕的偽裝。

看她喝了幾口水,又沈沈地睡過去。榮逸澤將她放好,給她蓋上毯子,攥著拳頭支著胳膊靜靜地看她。

婉初覺得這一場噩夢好半天才醒過來。微微睜開眼睛,映入眼底的是柔軟的袖子紅色的光。她一時分不清是清晨還是傍晚。同時落入眼底的,還有一個人的背影。

他背對著她,在窗前給花澆水。身材挺拔,白色的襯衫在陽光裏將輪廓都描畫成橘色,袖子卷到肘彎那裏,能看到結實的小臂,頭發依舊梳得光亮有型。這身影是想過千遍萬遍的。

她猛然坐起來,眨了眨眼睛。果然是他,不是夢。

巨大的歡喜還沒來得及從心裏充滿到全身,緊隨其後的便是恐懼。一瞬間的失意後,越發的清晰,讓她不敢貿然發出一點的聲響,生怕驚醒了他,讓這渴求的幻象消失。只是看著他的背影,原來就是這樣的安心。

榮逸澤澆完了最後一盆花,那些花被她養得不成樣子,枯的枯萎的萎。所以說,美人不見得能養好美麗的花。想著她平日裏似乎總在認真地做著錯事,他明明知道,卻又寵著不忍心去點破。

他唇角含著笑,轉過身,正看見她呆呆地望著自己,便笑得更開了些:“你醒了?餓不餓?”邊說邊放下灑水壺。

婉初避過他灼灼的眼神,一眼瞥見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,心頭一震。

分手的時候,他手上是沒有戒指的……她把頭垂得更低了低,把眼裏的委屈壓了回去。攥了攥毯子,手落在胸前。脖子裏絲絳上系著他送的戒指,這會兒透過薄薄的衣衫,生楞楞地硌她的手。

那小動作落在他眼裏,他看得清楚,她手上的戒指摘掉了。她答應過他不摘的,結果還是摘掉了,他想。

心裏再怎麽難過,面上仍然風雲不動。他走到她身邊,溫言軟語卻又帶著客氣的收斂,問她道:“你想吃點什麽,我去給你買。”

婉初搖搖頭,他現在是誰的什麽人?總歸不是自己的。是自己丟掉的,還癡心妄想他等在那裏嗎?咬了咬唇,低低道:“有勞三公子,不用麻煩了。”

三公子?她竟然叫他“三公子”?兩個人生分成這樣嗎?

“你病成這樣,不吃點東西,身子馬上就會垮的。你好好躺著,我去給你買點點心和粥。”說著起身就要出門。

“不用了。”婉初冷然婉拒,她有什麽資格再享受他的關愛呢,半晌後擡頭看他,“三公子來,有什麽事情不妨直說。”

榮逸澤心底蘊著氣悶。找她有什麽事情?他找她能有什麽事情?還是真的要有什麽事情,才能來找她嗎?她現在就這樣不待見他了嗎?要是先前他同她也有個孩子,怕也不能這樣幹幹凈凈地一刀兩斷吧。老天怎麽就沒給他一個孩子呢?現如今叫她這樣一副霜冷面孔、硬石心腸地對著他。

幹咽了這口氣悶,還是尋了個冠冕的“事情”來,溫聲道:“嵐嵐要結婚了,她想請你做女儐相。”

婉初的眼睛亮了一下:“是同韓朗嗎?”

榮逸澤點點頭。

婉初這才露出一點微薄的笑意:“我知道他們會有好結果的,他們確實是合適的。”未幾,那微笑又淡了下去,“我怎麽能去做女儐相呢?你知道這不合適的。”

榮逸澤想靠近她一些,又怕唐突了她,努力尋一點輕松:“嵐嵐說,如果你不做她的女儐相,她就不嫁人了。”

婉初疏淡地笑了笑,搖搖頭:“她要真想嫁人,不管我做不做女儐相,她都會高高興興嫁人的;除非她自己不願意。”

榮逸澤卻覺得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,“除非她自己不願意”,她真是一副不願意敷衍自己的樣子。也是,接受什麽東西往往沒有理由,不過是心底喜歡;只有拒絕,才會有借口,那借口背後,不過就是“她自己不願意”。

她是真的不願意再同自己有瓜葛了嗎?他這時候真是後悔了,當初看到她留的金子就該找過來。他還篤然自信地等什麽呢?等到現在,好好的一份感情,變成一場刻舟求劍的滑稽戲。“你要是不去,她婚結得都不會開心的。”

“多謝三公子帶話給我。我會去的,但女儐相我是萬萬不能做的。”說完一副慢走不送的冷淡,不肯稍假辭色。徑直搖搖晃晃地從床上起來,走到桌子前端起杯子慢慢地喝起水來,仿佛屋子裏根本沒他這個人。

榮逸澤被她的冷淡打擊得滿心水洩不通的悶澀,這時候什麽輕佻的俏皮話也說不出來了,風度翩然也在她那裏行不通。他悵然低語了一句:“這事回頭再說,你先休息吧……”說完快步走出去,是落荒而逃的模樣。

空曠的樓裏,聽見他腳步匆匆。每踏一步都帶著彌遠的回聲,這一聲回聲還沒結束,那邊又一聲“嗒”地踏在她心上。像墻上掛著的一口鐘,總也沒個完。又怕那聲音就這樣結束,想讓那回聲再蕩一回。可那聲音還是漸行漸遠了。

婉初覺得手無力再端起那杯子,頹然地放下。剛才喝下去的水都變成眼淚全掉了出來。她這又是做給誰看?就算不再是戀人,怎麽就不能好好同他說清楚呢?在這世上還有誰真心待她?不過就是被他寵愛過,才越發有恃無恐、理所當然地肆意踐踏而已。

榮逸澤滿腔的悶澀隨著那一階一階的樓梯都踩進心裏去,可總是踏不平。深深通往下頭的,不是腳能踏上的實地,而是深淵。那悶澀踐踏得深了,莫名地升起一股怒氣來,恨得他牙癢癢。

他停下腳步,轉身又快步走上樓,搶著步伐到她宿舍門口,哐的一聲推開半掩的門。

婉初被那門聲驚得回過身,卻見到他又站在門那裏。

“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?”他慣常灑脫的俊臉,難得的神情冷峻。

婉初連忙背過去擦了眼淚:“我不知道三公子在說什麽。”

榮逸澤越發氣惱,同她講道理,簡直完全不生效力。於是走過去掰著她的雙肩,逼她轉過來正視自己:“你真是不打算同我在一起了,是吧?那我還帶著你的東西幹什麽?給自己找難堪嗎?”說著從衣領裏把掛了鑰匙的項鏈拽了下來,遞到她面前,“你的東西還給你。”

婉初慌了神,她從沒想過把東西再拿回來。她下意識把手背到後頭,側過臉避開他的目光:“送出去的東西,沒有再拿回來的道理。”

“好,你不要,我也沒留著的道理。索性丟了算了!既然是一拍兩散,總要斷得幹凈!”說著,就手往窗外一丟。

婉初真是發急了,抓住他胳膊哭道:“你幹什麽,那是開金庫的鑰匙!”說著就要轉過去看鑰匙落在哪裏。可任她怎麽轉雙肩都牢牢被他固定著,動彈不得,“你放開我,快點把鑰匙找回來啊!”

掙了幾下,急得擡頭去瞪他。卻看見他倏然換了一副倜儻溫柔的笑臉:“你終於肯跟我說一句實話了。”

婉初一時沒反應過來,他笑著攤開手:“在這裏。我怎麽會舍得把你的嫁妝給丟掉?”

婉初才知道他不過是逗她,氣得一跺腳,還要掙紮著推開他,卻被榮逸澤牢牢摟住。

他的唇落在她的發間,她夜裏出了一身的汗,頭發間帶著溫暖的潮氣,像是大雨過後叢林裏升騰的霧氣。只待太陽出來,便是清爽的天地。

“現在再給你十分鐘,你有什麽不順心,盡管鬧出來。然後再不許你這樣悶著騙我、叫我難受。你摸摸這裏,疼得厲害。”說著拉著她的手放在胸口。

婉初終於不再動彈,原來依靠著他是這樣的安心。

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?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。縱被無情棄,不能羞。

算了,就是都告訴他被他嘲笑、被他譏諷、被他拋棄,又怎麽樣呢?她認了,全都認了。她多貪戀他懷裏的美好、他懷裏的寧靜。

原以為人生最大的幸事是得一心人白頭不離。現在才知道,她原來還要幸運:她走得那樣遠,還有一個人在原地等著她。

她乖順地抱著他,他一會兒就感覺到前襟一片潮濕。她瘦弱的肩膀不斷聳動,頭深深埋著,仿佛努力克制,可總也克制不住悲傷。

他輕輕撫著她的後背,輕笑道:“我都沒哭,你倒哭起來。說說看,到底誰把你委屈成這樣?”

婉初搖頭只顧啜泣,也知道自己涕淚滿面,哭得實在不成體面,更是不願意叫他瞧去樣子。等心頭那一整團委屈全都宣洩出來,方才稍稍止住道:“我去洗個臉。”仍舊垂著頭,匆匆去了盥洗間。

半刻才見她躑躅地從盥洗間出來,臉洗過,泛著珠光的皮膚顯得吸足了水的水嫩。眼睛紅腫得叫人心疼,越發看著一雙眸子汪汪的。一雙手有些局促的不知道怎麽擺放,一會兒摩挲一下手臂,一會兒又捏捏指尖。

榮逸澤這時候坐在她床沿,沖她伸出手,緩笑柔聲道:“過來。”

婉初難得的順服,乖乖在他身邊坐下,目光還是垂著,餘光裏還能瞧見他手上的戒指,咬了咬唇,很勉強地平靜地問他:“你是什麽時候結婚的?”

說完,一陣酸痛襲上來,像拿著半濕的帕子在狠命地絞著雙手。明明一滴水都絞不出來了,還跟自己過不去一樣地絞動,非要手心都發疼才肯罷休。

榮逸澤楞了一楞,隨即明白她在說什麽。慢吞吞地笑著看著她,直把她看得發窘,還是沒見他回答,倒把她憋得漲紅了臉,扭捏地把頭偏到一邊。

他心底只湧滿了滿足的溫柔,從她背後把她摟進懷裏。婉初身形一震,卻沒有掙紮。這時候突然有些感同身受,當初母親明明知道要做妾,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到父親懷裏的那份心情。是心甘情願委屈自己,也要成全那份熱愛。

她這份心甘情願後頭,又有一分不安,難道真的是愛到願意做小,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嗎?她心裏煎熬得難過。

他的下頜正好松松地搭在她肩上,唇正好落在她耳邊。呼出的熱氣都撲到她臉頰上,讓她的臉紅得更厲害。

“你還問我什麽時候結婚嗎?新娘子跑了,你讓我同誰結婚去?這戒指原是等著你來戴的,總也等不到,心急了,自己就戴上了。

他的目光在她頸間逡巡:“我送的戒指呢?不會扔了吧?”說著卻擡手去拉她衣領間露出的一小截的明紅色絲絳,最終在那末尾看到了他送的戒指,然後又悶悶地笑了幾聲。

婉初這才知道是誤會了他,一時間陰霾盡去,卻又覺得有些手足無措。他的笑聲在耳邊,震得一團一團的灼熱,又覺得他笑得分外的壞,更是窘得說不出話,只把頭偏得更厲害。

什麽都不需要說,只要能篤定她的心,其他的都不重要。一閃念,又想起另外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。當務之急,他得要她給個孩子,亡羊補牢一樣地防著夜長夢多,才是真正的不落人後。

婉初積攢了滿腹的話,正要同他說,卻不想頸間熱氣重了又重。他的吻急匆匆落下來,一路攻城略地地掃過來,不容她開口,都封在唇裏。

婉初連叫他“等等”都張不開口,隨即也迷了腦子,隨著他一同在海浪裏沈淪。從炫目的喘息的瞬間,才嬌惱地擠出了一句:“門沒關!”

婉初身子虛,睡了小半夜才醒過來,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目光定定地望著自己:“你也醒了嗎?”

他擡手把她落下的一縷頭發別在她耳後,輕笑道:“不敢睡。”真怕睡過去醒來的時候,她又跑了。

婉初殷紅著臉,抿了抿唇:“我不會再騙你了。”

他仿佛早就知道一樣,親昵地笑了笑,說:“好。”

婉初坐起來,打開一盞壁燈,從手包裏取了被自己抓成團的信,遞到他眼前:“我母親的信……”

榮逸澤也坐起來,接過來平展開來。

兩張紙,上頭一張是俞若蘭給婉初的信。大約說起原委,回國後自願在定州住下,傅仰琛並無脅迫。字跡顯然不是一天寫成的,而是停停寫寫,字體時行時草時楷,總見得同女兒說起這事情的難處。

底下一封卻是一首詞,極其漂亮的絹花小楷寫在熏了香的細漿信紙上。

“細雨濕流光,芳草年年與恨長。煙鎖鳳樓無限事,茫茫。鸞鏡鴛衾兩斷腸。魂夢任悠揚,睡起楊花滿繡床。薄幸不來門半掩,斜陽。負你殘春淚幾行。”

下頭寫了兩個字“贈琛”。

榮逸澤心底頓時唏噓起來,原來傅仰琛等的就是俞若蘭的一封絕筆詩而已。這兩個人互有了情愫,賴著各種緣由到死都沒說明白。這其中固然礙著人倫大妨,可半生糾纏也難免太過撕肺揪心,順帶著小輩們也跟著摻和進去遭殃。

他記著婉初曾說起過,她母親最唾棄的就是那句“傅家的男人從來都是情種”。婉初說起的時候,道:“我母親後來就嘲諷阿瑪:‘情種是不假,專情的沒一個!’”

榮逸澤又想起傅仰琛同他說的那件事情,驀然感慨,不是沒有癡情專一的男人,不過是俞若蘭沒遇到。或者說,遇到的時候太晚了而已。

可看著信,他還是有些不理解:“你就是為著這個?”

婉初搖搖頭:“先前我無意裏聽說大哥想要金子,我本來想給他算了。結果碰上個什麽人,說是母親叫她來同我說被大哥囚禁住,叫我快走。你說,我怎麽能不顧忌她自己走呢?留了這麽久就是為了找她,也不知道她現在躲在什麽地方。得了這信才知道她不過是為了同他在一起,存心騙我……我只是不知道,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自私的母親。”

說著眼眶子又紅了起來,賭起氣來一樣,有一茬沒一茬地揪著裙邊上釘著的一圈蕾絲花邊。不知是哪只指甲勾起了一小截絲線,正被手指頭夾住。仿佛是被人拿住了短,一拉,花邊都心虛地縮在了一團。她還是不解氣,不停地去拽那根快要繃斷的絲線。

“丈夫是她自己選的,那時候就知道是個風流的。既然嫁了,人家容了她,她怎麽就不能有稍稍容人的量?她怎麽就不肯顧念我一點,給我一個完整的家?非要帶著我四海漂泊,自己整日飲恨?”婉初喃喃道。

榮逸澤知道她在賭氣,這些話不過是任性時隨口說說,可他聽來卻不免心憂。有朝一日,她會不會顧念那個孩子,給他一個完整的家?雖然他自覺算不得什麽好人,但在感情的事情上,他總不願勉強於她。

牽起她的手,很是認真地問她:“那你呢?你可願意為了那孩子同他在一起?”

婉初怔了怔,這是她一直沒認真想過的問題,也知道想也想不出什麽答案,所以把這一切不得不面對的痛苦抉擇都一股腦兒地歸責給母親。

“我不是現在就要你說個答案給我,但是婉初,如果你不想清楚,早晚有一天你心裏這個結會越來越大,越來越難解。”

“我原本想把孩子要回來……可是看見他那樣子,我張不了口……”說著又哽咽起來,“你不知道,當初素瑾多可憐,哭著跟母親求。她就是不肯留下他們!……我原來從來都沒怨過母親,覺得她離家也是情有可原,感情的事情原就容不得一而再、再而三的辜負。可我現在真是恨她,要是母親當初肯有一分容人的量,後面我就不會那麽苦了。既然母親自己也做不到從一而終、矢志不渝,又怎麽能要求阿瑪?”

榮逸澤攬過她,輕拍她的背。這時候跟她談孩子的問題,確實是難為她。等到他們也有個孩子,也許,她就沒那麽難了。這樣做未免自私,可感情的事情本就沒道理和公平。

他替她擦了擦腮邊的淚:“不怕你惱我。在我心裏,你不知道我多感謝伯母。人生一世,誰也看不到那麽遠。不過是兜兜轉轉,我更感謝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成全。”

如果沒有這一段磨難,他又怎麽同她走在一起?怕是她順順利利地嫁給了沈仲淩,每日裏叫著劭巖一聲“小舅舅”,過著深宅大少奶奶的日子。他於她的生命頂多是點頭之緣,幾次目光的交匯,再不會更多。

她心裏又怎麽會不明白?“可母親總不該騙我。”

他又微微一笑:“你又怎麽能肯定,給你帶話的一定就是伯母派使的?”

婉初放在遠處的目光停住了幾秒,繼而篤定地說:“我知道,這樣的事情,怕也就母親做得出來,她是風一時雨一時慣了的人。說是因為從小就漂亮、人又極聰慧,從前被祖父寵壞了,後來又被阿瑪寵得脾氣越發的大。在法國的時候,連我都讓著她。不然,祖父那樣的名門之家,怎麽會有自己獨身千裏跑去給人做小的小姐?”

榮逸澤直覺得好笑,這位未曾見面的伯母,得了女兒多少怨氣。

婉初看他笑,急道:“我知道你自是不相信的。你不知道,她少年慧睿,琴棋書畫得祖父親自點撥,十來歲就極有才名在外。有一回又扮了男裝參加一個詩會,在詩會上正遇上南下辦公務的阿瑪,叫他給點破了身份。母親哪裏得過什麽委屈,又是羞惱、又要逞強,便當場出了一個對子,同在座的說,誰對得出她的對子,她就嫁給誰。對子一出,果然是沒人對得上。

“阿瑪只當她孩子心性不同她一般見識,只是在旁邊發笑。母親就惱了,說你既然對不出,還笑什麽?阿瑪就說:‘我長你十幾歲,有妻有妾,兒子都比你長——我對了這對子出來,你到底是給我做小,還是要給我兒子做妾?’

“母親本就是個任性的便道:‘你對得出,我就敢嫁!’

“阿瑪從小在宮裏讀書,也是名士大儒教導出來的。那天也多喝了幾杯,當真就對上了她的對子。母親當場惱得回了家。

“這件事情,大家只當茶餘飯後的談資,笑笑也就罷了。誰知道她當真獨自一人遠奔了京州。你不知道我母親祖上,揚州十日之時,族人幾乎被旗人滅了門,僥幸活下的這一支誓死不入仕、不同旗人通婚。

“母親私奔做小不說,還是嫁給一個旗人王爺,你說她不是任性妄為是什麽?我祖父怎麽能容她?差點叫人把她從京州綁回來按族規處置。

“阿瑪當時同她打商量,要送她回去,或者再覓他人許配,是她橫豎非要堅持嫁給阿瑪的。阿瑪也知道自己不過一時玩笑,卻讓母親這樣犧牲,便寵得厲害。也曾攜母親去祖父家登門謝罪,是被祖父大棒打出來的。

“她年紀小,心氣高,又得了這樣的委屈,阿瑪更是一味恩寵。只是她一副寧折不曲的性子,怎麽在大宅門裏生存?不過就是折騰別人,再折騰自己。雖然後頭做了當家主母,不見得旁人真是心服口服,自然有眼饞心恨的。

“記得那時候素瑾也再三央告,說阿瑪待她絕無逾越,只是以禮相待,都是她一廂情願,孩子的事情也是另有隱情。可母親就是聽不下去,查都不查,直接把她趕走。後來想想,我怕這事情也是被人擺布了。”

這些舊事卻是他頭一回聽說,言語間自然難免怨懟。婉初骨子裏頭這份任性,倒是從她母親身上得了幾分。

榮逸澤和聲安慰道:“就算她從前任性妄為,這件事情上,倒不一定真的騙了你。你想想,她若是真心不想叫你知道,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地叫人嚇唬你走。誰家子女會在父母有難時離開?怕是有旁人想叫你留下來罷了。這封信也許更不是你所想的那樣……我猜伯母也許是怕你有一天知道了真相,遷怒了別人,才特意留信解釋的。”

婉初歪頭望了望他,她倒真沒這樣想過。可想想,他說得也不無道理。又想起母親留給傅仰琛的信,繼而恨道:“那就是那位大哥做的好事了!他不過是想要金子,怕不知道怎樣騙了她去!”

榮逸澤輕嘆了一口氣,他這頭為她母親開脫了,她那頭對她大哥成見又深了。不知道傅仰琛最後的願望能不能達到,他既然答應了他,總得盡些努力。

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失望久了,就沒有義務再貪戀下去。如果能遇上什麽人,這個人無欲無求地在一邊盼了她二十多年,婉初,別說是你母親,就是我怕是也要動心的。就算伯母先頭想騙走你,是她不對,但設身處地地為她著想,這確實不是一件容易對女兒開口的事情。人生世上,難免有欺騙,不見得每一個欺騙都是惡意的。總有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。

“你看,到現在全家人都還不知道我是老二。日子過得越久,越是沒有張開口說出真相的勇氣。於是就想,就這樣算了吧,何必再起波瀾?”

婉初唇角一抿,嗔了他一眼,手指在他額上一點:“說實話,你是不是得了他們什麽好,這樣費心給他們做說客!”

榮逸澤擺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,輕笑著捉住她的手:“都是一家人,不做和事佬,難道還要我煽風點火、火上澆油不成?”

“那母親也不能躲著不見我。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……”婉初囁嚅著。

榮逸澤身形一僵,這才想起她的前言後語,原來她還不知道母親已經去了,便微微嘆息道:“你不如去問問你大哥。”

婉初蹙緊眉頭,不可置信地望了望他:“他怎麽會要見我,他怎麽會同我說實話?”

榮逸澤淡笑道:“與其什麽事情都藏著瞎猜,不如當面問清楚。哪怕你覺得聽來的是假話,總強過你自己的猜測。”

第二日,榮逸澤陪著婉初回了傅府。婉初坐在廳裏,心神不寧。

馬瑞很謹慎地在旁立著。有陣子沒見,婉初見他頭發上也添了斑駁花白。可心裏有結,對著他自然難以和顏悅色。馬瑞看在眼裏,也不太在意,態度恭謹若常。倒叫婉初仿佛拳頭打在了棉花裏頭,軟綿綿的,想發作都沒有機會。

榮逸澤不過先進去了一陣,這時候還不見他出來,婉初便有些急了。最後實在是坐不住了,起身就要往外頭走,馬瑞恭敬地攔住了她,道:“格格,少安毋躁,大爺不會怎樣榮先生的。”那聲音裏居然掬了幾分難掩的酸澀。

婉初卻並不太信他,執意要往傅仰琛院子裏去。正交涉著,卻見榮逸澤走過來。她三兩步跑過去,上下打量,見他安好,心才踏實。

榮逸澤臉上神色淡淡:“我帶你去見你大哥。”

馬瑞嘴唇動了動,卻沒說什麽,跟在兩人後頭。

榮逸澤牽著婉初的手,攜著她到了傅仰琛的院子,敲開了他的房門。婉初心裏空空的,看了一眼榮逸澤。見他點了點頭,示意她進去。婉初這才松了他的手,緩步擡腳跨進了門。

馬瑞剛想跟過去,榮逸澤卻攔下他,把門帶上:“巡閱使說要自己來了斷。”

馬瑞眉頭蹙得更緊,喏喏道:“大爺的身子……”後頭竟也說不出來了。

榮逸澤安慰他道:“她一個姑娘家,做不出什麽出格的事情。”

馬瑞嘆息了一聲,隨著他退到了院子中央。

起坐間有一口落地的擺鐘,嘀嗒嘀嗒地搖擺個不停。婉初邁進屋子裏的時候,第一眼就瞧見了那口鐘。不知道怎麽,讓她有一種恍如隔世、時光倒流的感覺。

屋子裏並不亮堂,帷帳半掩的裏間,一如既往簡單卻見奢華的陳設。她不是第一次進傅仰琛的房間,卻第一回有一種恐慌的感覺。她是希望閃過帷幔後,就能見到母親的,卻又有點害怕,不知道怎麽面對她。

等她一步一步走到他床前,她卻失望了。床上只半靠著傅仰琛一個人,玄色的紡綢寢衣,雖是仲夏,仍然搭著一塊細毯子。額上竟然也沒半點汗意。

婉初有一陣子沒見他了,不知道他孱弱成這副病容了。傅仰琛見到她的時候,很努力地笑了一笑。

她從光亮處走進來,恍惚眼前的人成了俞若蘭。傅仰琛強笑了一下,指了指床邊的方凳。婉初走近了些,沒有坐下,而是努力克制著顫抖的聲音問:“我母親呢?”

傅仰琛被她問得怔了怔,她呢,去哪裏了,又能去哪裏?

“……你是不是把她殺了?”婉初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問,仿佛這樣才能把她逼出來。

傅仰琛卻是無言了,是他殺的嗎?也許吧。輕合了眼,再睜開望向她:“你母親她死了。”

“死了?”這兩個字她不是沒想過,可看到她的信,她以為她還在,不過是不敢見她,於是心裏又生了希望。現在,他口裏輕飄飄的兩個字,又讓她重新把那渺茫的希望掐滅,丟回到深淵裏頭。她更生出了一種又被母親欺騙了一回的酸痛。

婉初的臉漸漸發了白:“無論怎麽樣,你叫她一聲夫人,她是阿瑪的妻子,總算得你的長輩。你怎麽可以?怎麽可以害她?”

傅仰琛閉上眼睛,讓痛苦的神色都壓進心底,再睜開的時候依然是那副炯然有神的目光,被那病倦的臉色裹著,有一種莫名的寂寥。

“夫人是自殺的……我知道你不會相信。如同你說的,我叫她一聲‘夫人’,我不會對她怎麽樣。從法國回來的時候,夫人在船上就染了病。她一直瞞著不說,拖著請醫用藥。你也知道,夫人一直喝酒喝得兇,身子就不是太好。

“確實是我害了夫人……有一回我怕她住得太悶,請了夫人出去看戲,沒料到路上碰上了埋伏,她替我擋了一槍,那子彈也取不出來。夫人身子一日壞過一日,肝肺都不大好了,受了許多日子的苦……後來她偷拿了我的槍……”

傅仰琛說到這裏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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